娇女重生
玉衡死的时候,京州下了一场大雪。
遍体鳞伤的身子被一张破烂草席一裹,扔在了后山,野雀来啄,野狗来食,最终那张曾经皎皎明艳的脸腐烂在土里,恶臭难闻,直至毫无痕迹,仿佛未曾来到过这世上。
玉衡的魂魄飘离了出来,亲眼看着自己的尸身惨不忍睹,而后山前头那座锦绣堂皇的府宅住着的便是虐杀自己的仇人,正是府上妾室江砚华,自己明明是堂堂嫡女,却沦落为宠妾灭妻的地步。
但她不甘,她何曾做错过什么,身为三品御史大夫的嫡女,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自己不过是稳定父亲与护军参领周九川关系的纽带,就算主持中馈,孝双亲敬夫君,不曾有半点出错,可是却分不来半分宠爱。因为周九川所有的心思都在江砚华身上了,即使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清倌儿,却被抬了贵妾,但有那一份宠爱抵得过玉衡所有的努力。
还记得新婚当日,红绡帐暖,烛火幢幢,初为新妇的忐忑与期待都混在一杯合卺酒里,周九川掀起了她的红盖头,对她说:“以后你就是我府上唯一的女主人了。”
是唯一的女主人,却不是唯一的爱人。
江砚华同她斗了三年,事事要争,玉衡年轻心性,总是也要和她拗。直到京州事变,周九川调兵外出,一去就是数月,江砚华趁此设计毒害了她,如待蝼蚁,剜了双眼,砍去四肢,以糠敷面,死不瞑目。
若一定说错,便就错在她这一生遇见了周九川。
她作为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飘无定所,她看着周府由闹哄到平静,起先她恨不得化作厉鬼也要撕了他们,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时间久了,恨意一点点被磨蚀,到最后只剩下看淡沧海的无助和凄凉。
玉衡认真数过了,她已经飘了二十个春秋,身边人生老病死来来去去,看过许多事,行过许多路,却不知自己还要这样无意义地存在这世上多少年,她想要终结,哪怕是重来一场也好过此般无疆孤独。
当双眼渐渐被一层灰翳所覆盖,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万物悄无声息,所有的知觉都被麻木,玉衡却觉得心头浸入了平静,终于,要结束了吗?
“玉衡,玉衡……”
可天不遂人愿,听觉被一声声“玉衡”唤起,很久了,记不得多久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了,是一个慈爱温柔的声音。
玉衡睁开眼,明亮的光跳进了眼里,全身不再是蚀骨的寒冷,而是慢慢袭上来一丝丝暖意。
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泣涕涟涟,本是风韵犹存的美人,却硬生生地把自己哭成打霜的蔫花。见她醒了,喜不自胜:“可算是好了,你要再不醒,娘亲可就要随你去了。”
此人是自己的娘亲?可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娘亲”真真切切关心的样子不似作假。
她看了一眼屋里的陈设之物都是少女闺房所用,极尽奢华,纱幔低垂,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垂挂着香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不是她的房间!
玉衡马上警觉起来,女人在旁安抚着。她翻身下床,对上一面铜镜,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大抵二八年华,鲜嫩的能掐出水来,纵使在病中也看得出五官明艳,同从前自己寡淡的面容全然两种风派。
虽然自己曾作为孤魂什么没看到过,但重生到别人身上的事还是难免令她大吃一惊。身后的妇人也被她怪异的举止吓了一跳:“我的儿阿,你这是怎么了?”
“现在是多少年间?”
“熙宁六年啊,你可别吓娘啊!”妇人哭得更凶了。
熙宁六年正是她被江砚华害死的第七年。
玉衡在妇人口中叙述得知,这身体的原主也叫玉衡,不过却冠了一个林姓,是奉天府丞林仪的林,而母亲是奉天一带的富商世家许氏,这还不算厉害的,厉害的是原主与皇亲国戚有着莫大的关系。
听许氏一说,她也想起来她确实听说过这件事。传闻京州事变时,桓亲王逼宫,挟持了孝文太后和一干妃嫔藏于奉天,却有一十岁少女机缘巧合下救下了太后等人,因此扭转了局势,随后太后便收她为义女,皇恩浩荡,荣宠加身,至于是如何救的,便也就成了人们口耳相传的一件奇事。
当时还是鬼魂的她对于此事也是不知可否,十岁幼女能做什么,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又怎么会卷入皇室的夺嫡政事之中呢?现在自己却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人物,难免唏嘘。而这样的人物死法也是憋屈,三天前太后突然薨逝,原主悲痛万分,大肆饮酒消愁而猝死,便就有了玉衡的到来。
玉衡同许氏说的是自己大病未愈,伤了脑子,以前的事情都已不记得了,许氏未起疑,反而更加心疼。看着许氏双眼哭肿如核桃,玉衡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切,原主消失了尚有父母不舍,可自己死了又有谁想起过,就连生养自己的父母也只不过当她是一个联姻工具,他们还有五个子女可以送终,并不缺她一个,还有那个枕边人连一滴泪都未曾为她流过。
玉衡轻轻握住许氏的手以示安慰,许氏不知怎么地却被吓了一跳,惊慌错愕,半天才缓缓回握住她的手。
不管怎么样,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从前的玉衡,而是林玉衡,至于京州她再也不想回去了,也不想再触及前尘往事丝毫,多活一命,便替曾经的林玉衡略尽孝心吧。
随后进来一名婢女来替玉衡梳洗,却是跪伏在地上,整个人都在瑟缩着发抖,不敢抬头看她。林玉衡寻思着自己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宝相威严吧,问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没……没有。”就连声音都在颤抖着。
“你抬起头来看我”婢女小心翼翼微抬首,露出一张俏嫩的脸,却因为害怕,眉心都锁在了一起,玉衡放柔了声音:“你叫什么?”
“奴婢芳草。”芳草顿了顿:“是新来的……替圆姐姐的职。”
玉衡细问下去才知道,原贴身婢女小圆在林玉衡借酒消愁之际不小心打翻了饭菜,一怒之下活活生生地将她杖杀了,而芳草是原主换的第二十八个婢女,可见原主如何暴戾成性。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随后屋子里又进来一群莺莺燕燕,个个花枝招展,凑近一看竟是施了脂粉的男人!共有四人,容颜最为柔媚的叫长欢,也是最为热情的,上来便亲密搂着她撒娇,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直板着脸冷冰冰的叫赵括,身材高大魁梧,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着月白长袍一身儒冠书生气的叫楚廷安,朝她微微一笑彬彬有礼,还有个明显是个未弱冠的少年叫阿元,还真是各种各样,口味纷杂啊。
玉衡十分无语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一请安,原主一个未出阁少女不仅虐待下人,还养这么多面首,就算大周风气较开放,也不至于放肆荒诞至此吧。若不是有孝文太后的庇护,怕是早被百姓的唾沫给淹死了。
毕竟玉衡曾经还做了二十年鬼魂,什么没见过,慢慢地也就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了,只怕更麻烦的还在后头,这个林玉衡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玉衡轻咳:“你们可曾想过离开林府?”
楚廷安是个懂礼数的人,一直言笑晏晏,对她的询问都作了详细解答,唯独听到这句话时神色微变:“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惹小姐不快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你们都正值大好年华,可以娶妻生子或是有好的仕途的,银两我会给够的。”
长欢最先扑上来,蹭了她一身的脂粉:“我不要嘛,人家就想和小姐在一起,大家都是自愿的,是不是?”
另外三人齐点头,就连臭着脸的赵括都点头了,哪怕看起来是很不情愿的,这就奇了怪了,这天底下竟有自愿给女子做男宠的,到底是两情相悦还是恋慕权贵,又或者另有隐情,不得而知。
玉衡看着他们脸上渐有疑色,也不敢问太多,便遣他们下去了。她终于能够清静地理清来龙去脉,只觉得眼前的情况糟糕透顶。
待日暮时分,玉衡体验到了久违的饥饿感,什么也不想想,只想好好吃一顿,便问芳草何时用膳。
“小姐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小厨房去做。”芳草还是有些怕她,但比一开始畏畏缩缩要好多了,玉衡感到欣慰,自己如沐春风的笑容还是有些成效的嘛。
“为何要让小厨房去做?爹娘都用过晚膳了吗,为何不传唤我?”
“这……”芳草垂首,神色慌张。
“你也知道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呢?”
芳草这才低声说道:“小姐从前从不与老爷夫人同桌用膳的。”
“为何?”话说出口,玉衡就已经明白了,怕是这林玉衡养尊处优惯了,自视高人一等,真把自己当公主了,这该骄纵到何种程度才会不愿与亲生父母同桌而食。
林玉衡长叹一口气:“等他们那边用膳了,你来传我,不用吩咐小厨房了。”
芳草咂摸这意思应该是要与老爷夫人一同用膳,这可是六七年未有过的事情啊,老爷夫人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小姐这一病倒把性子给病变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总归是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