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初衷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
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我的名字是叫肖兆。
三月，洞庭。
沧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
我的师父用古诗教育我，干净的水先用来洗衣服，洗完衣服之后不再干净的水，才用来洗脚。单就这一点足以让整个江湖敬佩学习她，她是最先提出这种类似低碳生活理念和资源合理利用可持续发展观念的人。
我是肖兆。
沧浪平静的许多年里，一直没有离开我师父，我师父一直没有离开洞庭湖畔。我在一个叫竹湖居的地方和师父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这个词可能不太恰当，这个词的意思通常是说：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过日子，谁也离不开谁。我和我师父其实没这回事，在我出生前的许多年里她肯定也活得好好的。
我的师父应该是有某种艺术家的气质，从竹楼的格局就能看出来这一点，竹楼有三层，我的房间在最下面，师父的房间在最上层，有一点不得不提，竹楼没有楼梯。
这个侧面描写就证明了师父的轻功非常厉害，这很重要。
自我懂事以来就很忙，我要承担全部的家务，稍有时间还要去练武。师父也很忙，她要承担教我做全部家务，稍有时间还要教我练武。
和我们相依为命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性格倔强，而且心胸狭隘得要用游标卡尺来测量，如果这里把他一笔带过了将来肯定要遭他报复。这个人是我的师弟，其实他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叫肖溅。
这么多年，他也很忙，他要看我做完所有家务，然后一有时间还要和我一起练武。
到这里肯定有人要问了，为什么师弟只看我做家务而不是帮我做家务？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会。有人又要问了，不会难道不可以学吗？原因也很简单，他学不会，能者多劳就是这个意思，懂了吧。
师父不在的时候我们偷懒去后院下棋，经常一边下棋一边讨论人生意义这一类哲学问题。
我们经常偷懒去河边垂钓，经常是一边垂钓一边用毛笔在渔船上画中国山水画。
我们经常偷懒到后山捉野兔，经常是一边捉野兔一边唱歌。
我们经常偷懒溜到集市上，听那些说书老头说那些老掉牙的历史故事。
我们还经常偷懒……不要错误地认为我们的童年一直就在偷懒，其实师弟练功很勤奋，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床，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后院的银杏树下……撒尿。
我认为，遗传和童年基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看到我的童年，有人就发现了，这是又一个落入俗套的武侠小说，所有落俗套的武侠小说的主人公必须像我这样没有父母——我是说，失去父母。我被遗弃，成为师父的养子，而以后就可以借口解开身世之谜在江湖上蹿下跳，所以这是必要的。
当然，我师父武功相当高强，这样才能让我从小耳濡目染。这也是必须的。
师父武功高，却甘心隐居在洞庭湖畔这种偏远地区，这证明她淡薄名利。通常来说，落入俗套的武侠小说的开头就必须用师父的离奇死亡来展开故事，因此我们首先必须对她做深入的了解，这里的“深入”不是什么下流的双关，不要误会。
我们要深入了解的，是她的古怪性格。
其一，她永远只用左手拿筷子。
其二，这是最要命的，她有严重洁癖，即使是在冬天她也要求我们师兄弟每天洗一个澡。如果不洗就得罚倒立两个时辰，我和师弟通常选择倒立四个时辰，这样就可以连续两天不用洗澡。
其三，她从来也绝不允许我们过问有关她的任何坏蛋历史。
于是，我们永远只知道她是师父，我们从来都只叫她师父，也可以偷偷叫她更年期的师父，或者叫她左撇子师父，再或者叫她有严重洁癖的师父。如果哪天你问我师父是谁，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的师父就叫师父。
近来她几乎整日坐在楼下的竹椅上，总是沏着一壶淡淡的茶，总是听着瑟瑟的风声，嗅着凄凉的茶香。
我隐约感觉，有关我的武侠故事很快就要拉开序幕了。
再次回忆起我的童年。
竹湖居的背后是种满各种高大树木的庭院，庭院后面是一座假山，假山的背后是一座废弃的庙宇，庙宇的背后写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当时的我对唐诗没有什么研究，而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有个人走十步就要杀一个人，一路杀过去走了一千里地（应该杀了好几十万人了）还没有谁挡得住他。
而师父对唐诗的解释明显比我的更有科学根据：十步杀一人的意思就是原来江湖中有一个用剑高手，练成了一种绝学，名叫十步一杀，有一次他被众多江湖高手追杀，那次猎杀行动被称为千里留行。结果……
我问师父结果怎么样，师父告诉我这诗里面就这两句。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句诗是出自李白的《侠客行》，诗中的侠客武功高强，但并不是嗜杀的魔头，“千里不留行”所指的，是侠客不可阻挡的扬善惩恶的勇气与决心。
同时，武力也是侠客行侠仗义的前提条件。
再同时，我也明白一个道理，江湖中的文盲还真不少。就连我师父也……
二十度北燕回归，二十度寒冬酷暑。
就是这一天。
这一天，师弟不见了，他通常不见最多就是一个下午的事，但是这一次居然没有回来吃晚饭。我隐约地又一次感觉好像有某些事情发生。
因为第二天他仍旧没有回来，是的，要出事了。
第四天。
微风，无云。
晨曦透顶（因为是竹楼的关系），鸦雀绕檐。
师父一声呼唤：“兆儿。”
我反射般跳起来放下手中要洗的衣物，用极限速度奔跑到师父身后（显得很夸张），我知道不这样反应迅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师父，有事么？”
说完师父给我一个响亮的巴掌，我的脸在刹那间红肿起来，身体已经站立不稳。
师父说：“下次不要问我这样愚蠢的问题了，叫你自然是有事”。
当我的脸告诉我很疼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只有感激：看样子近来师父的心情有很大好转。而今天下手这样轻盈温柔的掌嘴不禁使我明白了春风化雨的真谛。
她缓缓踱步到窗前，远望着朦胧的八百里洞庭，远望着湖中的渔船，似乎在想什么糊涂的往事，我也在想，这个湖的生态平衡以后会不会因为围湖造田这一类行为遭到破坏。
竹湖居外开满了各种色彩艳丽的花儿，各种各种。
她缓缓对我说：“兆儿，当年我被迫退出江湖，就这么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虽然没有什么环境污染，但人总是会厌倦。浮云朝暮，星光荏苒，转眼就是许多年月。”
我说：“有道理，我长这么大也觉得自己活得够腻了。”
“所以，你师弟就离家出走了。”
“师父，离家出走也是有好处的，古人云：男儿志在四方。古人还云：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师父说：“你才活了几年啊就在我面前感悟人生，为师吃的盐可比你吃的饭还要多。”
我摇头说：“师父您难道喜欢把盐当饭吃？”
师父用一种接近狠毒的眼神看，是瞪着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嘴！”
我笑道：“师父，这不是多嘴，是就事论事”。
师父脸色骤变：“就事论事是不错，但你刚刚顶撞师父就是找打的行为！”
说完，招手打出数十道暗器，笔直飞向我的脸——师父，万一我没做准备，岂不是要被毁容！这种出手有点过啊。我没有被毁容，因为我反射性使出轻功“踏雪无痕”，此功雪山剑派的最上乘轻功，至于师父怎么学得又教会我，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而关于学武，不像写文章，写文章抄袭是非常可耻搞不好还要吃官司说你侵犯版权，但你能学到别派的武功绝技那就是你本事了，原因是江湖上的人不懂什么叫知识产权，更加不懂得用法律来维护自身的合法权利。
总之我避开了师父的暗器，并且转个身回头看一眼，顺便摆了个造型。
师父脸上露笑，赞道：“有长进”。
我知道这话不是好兆头，答道：“承蒙师父栽培，马马乎乎。”
师父果然再次试招，猝然出手，出招便是“翻云覆雨”，我使“飞龙居坎”化解，一旁低声说：“师父这招果然不同凡响”。
哪知道不同凡响的在后面，翻云覆雨乃是虚招，眨眼间又变化为“飞燕旋风”，我不暇躲避，只得硬生收招，左手握拳，一招“左拦挡”，艰难挡住。师父旧力未息忽而“化掌为刀”，以一招“断月波”截向我左肩，我暗叫好险！幸好急中生智，打出五道铜钱镖——哎呀又是五文钱啊，可惜了。虽然逼得师父收招，但她挥舞衣绣的时候，我的钱就这样不翼而飞了。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没有出现通货膨胀，我想江湖人士应该有莫大的功劳。
此时，师父已经拔出青霜宝剑，此剑长五尺五寸，剑身镶有天心石红、白两颗，剑柄刻有“青霜”二字，重多少没称过，两刃锋芒微微耀眼，有如青霜，故……来不及了，师父一抖衣绣，顿时剑气纵横。我急速后退，凝神看到剑气正刺向我太渊、悬枢、内庭三处要穴。而我背后已经是墙壁，左右被师父的剑气包围，手上更是没有寸铁，难道找个地洞钻下去躲她的剑么？
答案是否定的，别忘了，我还能跳两丈多高。于是我运足真气，使出别门武功“梯云纵”！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师父的竹湖居的地板到天花板根本没有一丈高，所以我注定只能撞得头破血流。
师父见我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很肯定地乘虚而入，一记“蜻蜓点水”封住我任脉——我顷刻间感觉无法呼吸继而手脚乏力。然后师父又开始指点我武功——估计像这样指点徒弟的师父这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她先使一招“飞龙探云手”将我提向半空，然后是“射落星辰”、“抽刀断水”、“遮天蔽日”、“风起云涌”、“万雪封山”、“望越指”，等等等等。
直到我连心跳都快停止她才停手。
不知道师父究竟是什么原因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教我练武，比方说有一段时间她让我和师弟练习闭气，我因为说了一句：“这个练来干什么，难道哪天有谁比武的时候比闭气，然后将对方闭死么？所谓行走江湖又不是真的在湖里面走，我想师父，这个完全没有必要去练习。”
——结果她就直接把我摁在水缸里，使我没有选择地只能练习闭气。
受完指点的我以一个极度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仿佛看到自己的武功在又一次欺负下突飞猛进。并且作为一代女侠，在更年期有些许暴力倾向是可以，可以理解的——
“嗯。”
恍惚间我听到师父说，“兆儿，这些年来你的功夫有些长进啊。”
“何……何以见得？”
师父突然收敛了眼中的杀气，长叹一声：“唉，二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老了。”
我挣扎着起来，说：“人类衰老分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另一种是精神上的。”
“那我属于哪一种？”
“两者都不是，因为师父的样貌还如同少女一般妖娆，精神上仍然具备一代女侠的所特有的气质和人格魅力。”
这句话拍马的成分很高，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如果当着面说一个女人老了，甚至说我师父老了，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师父笑了笑，无奈的那种，她摸摸我的头，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立志想成为大侠，浪迹江湖。不是师父硬要留你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大侠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江湖险恶啊。”
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如果闯荡江湖比留在师父身边还要危险，江湖人士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灭绝？
“你知道大侠是指什么吗？”
我清了清嗓子，说：“也许有一天，人类变得畏缩懦弱，舍弃朋友，断绝友情。也许有一天怪物攻破人类城池，我们因此灭绝……”
师父打断了我的发言：“你外国电影看太多了——让为师告诉你，大侠是江湖中最迷惑的虚荣，要获得这样的虚荣，面对的是无数个居心叵测的敌人，这些人会挡在你的前面，有些会对你下毒，有的还会用阴谋和骗术，要防备这些要的是丰富江湖阅历和比别人更加狠毒的武功和手段，而这些你都没有。”
“现在暂时是没有，以后谁说得准，再说江湖阅历这种东西谁也不会一生下来就有。”
“也是，你年纪还小。”
我立即听懂的她话中的意思，我即将背负巨大的历史使命涉足江湖！但又不能表现得太兴奋，所以假装流着眼泪，说：“师父，能陪伴在你身边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所以我绝对不要闯什么江湖，就留在你身边服侍您一辈子！”
——侠客，十步杀人的怆歌。
师父终于肯让我出远门，同时给了我两个重大的任务，一，找回师弟。二，找回被师弟偷走的两本藏书。大侠这个传说在我的心目中太过高大，这一种崇拜之情驱使我勇敢前进！
我激动之余不忘了说几句客套话：“师父，兆儿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多饮茶少饮酒，特别是您经常喝的那种半水半醋的米酒，要少喝。早上不要因为不想起床就忘记吃早餐，天凉记得加衣服。”
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眼泪就真的流下来了，就好像一个犯人获释而眼看着他的同犯还要被囚禁很多年，我心里悲伤地说，师父，这种地方住久了是挺无聊，孤独的岁月还很漫长，您要慢慢熬啊。
师父说：“不急着走，先整理好房间准备午饭，劈好一个月用的木柴，再挑满一个月用的水再走。”
劈柴，挑水……
当我做完以上各项的时候看天色已经知道，不早了。
我若有所思地整理好自己包袱，刚刚准备跟师父道别，她又说话了：“先别急，吃了晚饭再启程。”
而实际上就是让我做晚饭。
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已经没有天色了。
师父还把我叫到竹屋背后的。她随手丢给我一个包袱，我随手打开包袱。
包袱这个词语的另外一种理解就是“累赘”。里面装的居然都是十两足称的金锭。江湖中人没有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财？像我师父这种情节严重的简直就是巨额财产来由不明。
然后还丢给我一柄长剑。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如果是拔剑相助，那意境就更高了。
“从你懂事开始你就习武，练剑也有十多年的光阴，知道你的剑术在江湖上是怎么样的一个档次吗？”
一般这个时候，就是要接受表扬了，因为平时练剑很努力，师父的教导也很吃力，所以疏于表扬，但是现在师父显然是要称赞我剑术有成了。
没关系，现在树立我的信心还来得及的，我要做的就是控制住情绪，要一脸的严肃，千万不能在师父的夸奖下露出半点的骄傲自满情绪来。
我淡淡的说：“弟子不才，虽然平日苦练，但剑术方面也只是初窥门径。”
师父只是摇头：“要是真的能初窥门径就好了。人多半是如此，有所盈必然就有所缺。如果说让你下象棋，也许可以和当世国手一争长短。但是说到你的剑术，也许随便在大街上拉过来一个谁都能随便打败你——兆儿，在我所见过所有的习武之人当中，你是最没有天赋的一个。”
这无非是世界上最冷的冷水，我浑身发抖，说：“师父，如果哪天徒儿被歹人所杀，绝对不报出师门丢您的脸（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师门是什么）。只是师弟的武功比我强，如今他偷走了您的秘籍，要是在加修炼的话恐怕我们间实力悬殊更是巨大，那个时候我不但带不回师弟，更加带不回来您的秘籍……”
这句话的意思很隐晦，其实就是像让我师父临时传授一套绝密级的武功给我，但是……
师父说：“如果可以，你就亲手杀掉你的师弟，如果不敌，你也不用回来，自生自灭好了。”
我沉默在原地，心里想，这下师弟闯下大祸了。
师父指着那把长剑说：“此剑名曰：断刃。二十年前你的师父曾执此剑横行江湖，但是剑锋多有缺口，给你最适合不过，此剑对你而言更是寓意深刻。”
“徒儿知道了，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师父您是在告诫我，像我这样性格耿直一定会要吃亏，徒儿一定谨记在心。”
师父摇头说：“师父知道你生性耿直，看事情又很偏执，执着就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你执着的事情是对的，那就是锲而不舍；如果你执着的事情是错误的，那就是执迷不悟。而事情的对与错——往往只有用时间找出答案。”
所谓江湖，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黑道，在这个世界上，行侠仗义这种事情似乎已经离人们的生活很远了。一个人有梦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梦想如果穷其一生都无法实现，那就是妄想，就如同师父所说的，梦想还是妄想，并不是随口可以定论的。
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